你們兩個要相互照顧
表面看上去,漢旺鎮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悲傷了。不錯,在“六一”兒童節這天,這里的鎮中心廣場甚至顯得喜氣洋洋。
盡管仍舊住在救災帳篷里,孩子們還是得到了不少兒童節禮物。駐扎在這里的空軍部隊給230多個孩子每人送了一個漂亮的書包、一套文具和一束鮮花;志愿者給孩子們帶來了糖果和布熊;一家報社運來成捆的呼啦圈、球和球拍。此外,他們還分到了鎮上幾個本地女孩冒著危險從搖搖欲墜的商鋪和廢墟中撿來的水彩筆和小玩具。
然而這些禮物,王晨和楊楠鋒再也分享不到了。這天,在距鎮廣場兩公里之外的一處公墓中,這兩個10歲男孩的葬禮正在悄然進行。
兩人的骨灰被裝在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里,用鑲著一圈黃色流蘇的鮮紅色綢布覆蓋著。王晨的舅舅和楊楠鋒的爸爸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一直送進公墓。
與往年兒童節學校組織的隆重的慶祝活動和節目表演相比,這個葬禮顯得近乎簡陋。他們各自只有三四個親人前來送行,在燃放了兩串鞭炮后,他們就被放進了水泥砌成的小小的墓穴里。
還在上幼兒園不到3歲時,他們兩人就結拜成兄弟。大人們從未見他們吵過架。他們從不以姓名稱呼對方,而是親昵地以“哥”“弟”相稱。他們在同一個班級讀書,坐在前后排。在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之后,漢旺中心小學的教學樓倒塌下來,他們被埋進了同一片廢墟。
遺體被集中火化后,兩家的父母終于在兒童節前一天領回了他們的骨灰。現在,他們并排著安放,葬在同一個墓穴,不再分開。
在長滿綠樹的山腰上,這兩個小男孩能永遠眺望山下的那座鎮子。他們曾經每天背著書包,走過那里繁華的街道,去學校上學。如今,那里到處是廢墟,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還未倒塌的房屋,也大多傷痕累累,似乎一觸即碎。
即使到了兒童節這天,這個鎮子的一些廢墟邊,濃烈的消毒水氣味中依然透出陣陣腐臭。
這場災難,讓漢旺鎮突然間失去了700多個跟王晨和楊楠鋒一樣的兒童和少年。但現在這里表面上已經很難看到悲傷。幸存下來的人們,在救災帳篷外搭起簡易的鍋灶,從廢墟里或從破損不堪的危房里搶出碗筷,用廢墟上拾來的木頭生火做飯,坐在帳篷外吃飯。經常,他們成群結隊地到鎮里的廣場排起隊,領取各種救災物資。不少人忙著高價請搬家隊,從危房里搶救出各種家具和電器。帳篷里,一些人開起了小賣部。生活在繼續。
即使是節日里的這場葬禮,似乎也并非如想像中那么悲傷。
墓園的工人毫不遲疑地用水泥封住那個小小的墓穴,然后熟練蓋上沉重的墓板。親人們蹲在墓前,燒起紙錢和冥幣。兩個男孩的外婆只是喃喃地囑咐著:“你們兩個要互相照顧”,“你們要好生照顧自己”。
其中一位媽媽柔聲地說:“媽媽多給你燒些錢,你在那邊自己多買些糖和玩具。”
去年的“六一”兒童節,王晨得到的禮物,是一部遙控玩具賽車,楊楠鋒從媽媽那里拿到了20元錢。但今年這個節日,大人們給他們供上4個蘋果,兩袋早餐餅干,幾根火腿腸,兩包方便面和兩瓶礦泉水。這些“禮物”有些凌亂地擺在墓前,甚至,其中一個蘋果,還被燃燒的香燭烤黑了一塊。
兩個小男孩的葬禮沒有眼淚。“我們的眼淚早就哭干嘍。”王晨的爸爸王坤嘆口氣說,說完他甚至咧開嘴露出一個凄涼的笑容。在整個安葬過程中,這位父親只是遠遠地站著,不忍走近。
然而悲傷藏在他們每個人內心最深的地方。每當他們再次回憶起地震發生后的那些日子,這種感情就會顯露出來。他們要么又紅了眼圈,要么眼淚又會止不住滾落下來。
5月12日那天下午,無數房屋倒塌,濃重的塵煙騰起,籠罩在小鎮的上空。王坤和妻子卿山艷,楊楠鋒的爸爸楊彬和媽媽曾慧,與數百名家長一樣,從不同的地點趕往漢旺中心小學。
那時驚惶的人群已經涌滿了街道,一片混亂,每個人頭上臉上幾乎都落滿泥土,“很嚇人”。他們跑過“華倫天奴”的服裝店,跑過“靚妝女人”、“欲望蝴蝶”的店鋪,以及老陳魚具店和羅胖子牛肉店,甚至,避過或者跨過倒在路上的死尸,沖進小學的校園。
當一眼看到兒子所在的四年級(3)班的教室已經從4樓垮到一樓時,卿山艷一下癱軟,往地下跌去,幸好高大的丈夫一把抱住了她。
數百名家長圍著廢墟聲嘶力竭地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許多人嗓子都喊啞了,有人嗓子甚至喊出了血。
廢墟里的孩子們也在呼應:“爸爸媽媽救命!”“叔叔阿姨救救我!”
在一片雜亂的叫喊聲中,楊彬和曾慧甚至覺得聽到了兒子楊楠鋒的回應:“嗯,是我。”但王坤和卿山艷沒有聽到王晨的聲音。人們開始瘋了一般在廢墟上徒手刨挖,雙手鮮血淋漓也不停下來。
在這個約有6萬常住人口的鎮子里,地震這一天,除了漢旺中心小學外,另有一所幼兒園和一所技校部分垮塌,兩所小學和一所中學教學樓倒塌。
站在東汽中學的廢墟旁,38歲的陳雪梅一度抱定希望,她的丈夫3年前在杭州一個建筑工地上死于事故,她想,她17歲的兒子周琛怎么可能還會死呢?“老天爺不會對我這么不公平。”
震后第三天,廢墟中漸漸聽不到孩子的求救聲了,但她仍沒有絕望。
直到廢墟里開始傳來尸臭味,陳雪梅才開始絕望。但她一直沒日沒夜地守在現場,因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每從廢墟里抬出一具遺體時,她都要上前辨認,生怕漏過自己的兒子。她逼自己喝了一點牛奶和稀粥,好讓自己有體力堅持下去。實在太累了,就回到家人臨時搭起的帳篷里小睡一會兒。平時10分鐘的路程,那幾天她要花40分鐘才能走完。
她的腿腫了起來,蹲下和彎曲會劇痛無比。就連上廁所,好不容易蹲下去了,自己卻站不起來,必須讓婆婆拉起來。躺在床上,渾身疼得不能翻身。
那幾天每天都有好幾次,麻木感從四肢襲向心臟。她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覺了,于是使勁地攥緊拳頭,不停地深呼吸,以緩解麻木感。“我一定要堅持住。”她這樣對自己說。
甚至當她身體已近虛脫,開始拉肚子,平生第一次拉在褲子上時,她還是固執地要去現場守著,因為她必須要見兒子最后一面,“我要等一個結果”。
當5月18日早上,自己的兒子周琛終于被從廢墟中掏出來時,這個瘦小的女人已經守候了138個小時,沒有洗臉,沒有刷牙。隔著約10米遠,她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印著一頭驢子的T恤和白色的運動鞋。
“看到兒子被抬出來,就像有人拿刀捅我的心。”她說話時眼圈通紅。3年前,丈夫死后,她因為哭得太多,眼角下、顴骨上方的皮膚都被淚水蝕爛了。這一次,“眼淚水又哭干了,沒有了。”她搖了搖頭說。
她記得,兒子周琛那天早上第二個被掏出來,也是從那片廢墟里掏出的第308號死者。他死在教學樓逃生的廊道內,掏出來時身體還是軟的。
他與其他9個學生同一車被拉進殯儀館,他們都是17歲。
他的骨灰被裝進一個瓷壇,陳雪梅捧到手中時覺得,“那個壇子好燙好燙”。
“他1米79的個子,現在怎么就這么一點兒了?”她喃喃地問。
但與丈夫的死不一樣的是,這一次,對陳雪梅來說,她的悲傷只是集體悲傷中的一部分。
與她同住一條巷子的鄰居中,有5戶人家的孩子死于地震中教學樓的倒塌。她的親友中,姨媽的外孫、姑婆的重孫以及一位好姐妹的雙胞胎女兒之一,都死在了學校。只有想起這些,她才略微感到一點解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