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離場村民自治復興
一位村民告訴記者,“現在大邱莊好是好,但都只是個人的,和我們無關,禹書記那陣是真的好,因為他想著的都是集體。現在?都是各干各的唄。”
毫無疑問,單論GDP,大邱莊鎮正在享受“莊主”禹作敏死后從未有過的輝煌,盡管這樣的榮耀已經不屬于“大邱莊”,而是“大邱莊鎮”。進一步說,這樣的輝煌只屬于少數廠長和老板,似乎和大邱莊普通百姓無關。
“村里上億的大有人在,但也有人窮得連供暖費都交不起。”4月10日傍晚,記者去一位村民家里采訪時,時間已接近晚上6點多,外面淅淅瀝瀝下著雨,記者在昏暗的客廳里坐了一個多小時,夫婦依然沒有開燈的意思。
“還是禹書記那陣好,連電費都不用花錢。”而比窘迫生活更可怕的是,更多人正在失去生活的來源。像那位劉姓村民,一個月只能在自己親戚家的廠子里干上半個月,其余時間就處于失業的狀態。
20多天前發生的那場風波,再次暴露了這個明星村的尷尬。
“如果你們早來20天,那就熱鬧了。”記者在拜訪大邱莊萬全街道的一位村民時,這位劉姓中年男子操著一口濃重的靜海口音說。
對“熱鬧”的注腳,大邱莊流傳著三個不同版本。
劉姓村民很坦白地告訴記者,2008年3月17日萬全街道200多人去鎮政府“散步”,當時還打了標語。
“現在村里有錢的人大概占10%,沒錢的占到90%。”萬全街道的一位領導告訴記者,貧富分化正是“萬全風波”發生的背景。
“原先是向一個方向使勁,后來是向自己那里使勁”,著名農村學者于建嶸教授認為,“萬全風波”折射的是百姓對禹作敏時代前后治理模式的突兀與不適應,使貧富分化問題凸顯。
“散步”有了一定的成果。在萬全街村民看來,“萬全風波”最重大的收獲就是以簽名的方式選舉出了村集體的領導班子。
4月2日,新的領導班子正式開始運轉。“現在的領導班子和老百姓是一條心”。有村民如此評論。
組織者談起此事時,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我們就是挨家挨戶去簽名,結果有超過一半人同意罷免原來的村主任”。
據知情人士透露,之所以能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因為:根據《村民組織法》第十六條規定,只要有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選舉權的村民聯名,可以要求罷免村民委員會成員。最后召開村民會議,投票表決罷免要求,經有選舉權的村民過半數通過即罷免成功。
村民居然可以依法罷免村委會主任,在15年前的大邱莊這顯然應該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村民告訴記者,新任的村主任叫劉永華,是禹作敏時代“能人”劉萬全的兒子,也是禹作敏的侄女婿,原來是大邱莊小學的校長,很受禹氏家族的器重。1993年被捕之前曾任萬全集團代理總經理,后被判刑四年,出獄后曾在外面做生意。
據村民們介紹,由于萬全賬目混亂,他們對原任村領導班子非常不滿意,又十分懷念劉永華的才干,所以此次把選票投給了他。但劉永華卻非常低調,并不愿意說什么。
被迫的改制
1993,對于大邱莊來說,是個特殊的年份,浪漫主義的集體時代和禹作敏一起被“顛覆”,個人主義時代由此謝幕。大邱莊貧富分化的種子就是從那時被埋下的。專欄作家吳曉波在《激蕩三十年》里把1993年的中國形容為激蕩的一年,大邱莊亦是如是。
在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苑鵬看來,即使禹作敏沒有被捕,大邱莊在1993年之后的日子也會過得相當艱難。
1992年初,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要求要加快改革開放的步伐,不要糾纏于姓“資”還是姓“社”的問題討論。中國以市場經濟為目標的改革取向基本明確下來。城市國有企業轉軌逐漸面向市場,鄉鎮企業開始面臨更大的競爭。
“當時有句話叫‘老虎下山,猴子上樹’,以前依靠在體制夾縫中生存下來的鄉鎮企業將面臨非常大的競爭,另外,鄉鎮企業本身的社會包袱太重,他們一出生就有點反市場經濟的味道。”苑鵬認為。
經過了兩年的準備,從1995年開始,大邱莊開始了艱難的改制,首先是從房子開始,大邱莊人買斷自己的房子,3個月的時間,18萬平方米的普通住宅和別墅全部出售給個人。
接下來,大邱莊先后完成了醫療、物業管理、交通工具、通訊工具等14項福利改革,禹作敏制定并一直延續了多年的待遇,幾乎全部取消。
而這種改革面對的阻力也是很大,“畢竟以前幾乎都是免費的,但必須改,企業受不了。”被稱為改制后“輕裝上陣”的企業開始從產權改革方面進行努力。
變公有為民營;投資主體由單一變多元。其方式是:集體整體從企業中退出來,由“能人”出資“入主”。
新華社一篇報道稱,當時的鎮黨委書記陶潤立含著眼淚說:“我們急過、蹦過、跳過、哭過,四大企業集團的老總有的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
改制后大邱莊形成了以民營經濟為主體的企業格局,大邱莊的經濟成分80%為民營,20%為外資和集體參股。
“雖然單干有種種不如意,當時的改革還是比較公正的,但現在看來當時的改革還是正確的”。現在發展得比較好點的企業的老板,大部分還都是當年的廠長、經理、會計等等。這部分人以前在禹作敏時代就是住著別墅,現在仍然住著別墅。
從某種程度上說,禹作敏的死給大邱莊帶來轉機,由于矛盾暴露得早,大邱莊比南街村更早地完成了以股份制改造為主的產權改革。
即使大邱莊的工薪階層,也能清醒地認識到產權改革的意義。大邱莊長江道上一位雜貨店老板說:“雖然那時候集體什么都分,但手上確實沒錢啊,一個月的工資只有300多塊,而對另一部分人來說,產權改革更大的意義是提供自由創造的空間,如果沒有產權改革,也不能產生如今年銷售額過百億的友發鋼管。
1993年還有一段歷史被大邱莊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了。禹作敏事發之后,除了原來的四大集團瓦解,大邱莊鎮政府也建立了。知名學者華中師范大學農村問題研究中心項繼權教授看來,大邱莊鎮的建立打破了村莊的封閉,被國家權力接管的大邱莊,正常的秩序減少了威權人物的干擾。
未竟的改革
與禹作敏時代的高調不同,大邱莊現在的官員一再掛在嘴邊的詞是:低調,沒有人再提“天下第一莊”,有時這種低調甚至讓人產生異樣的感覺。
在大邱莊采訪期間,記者曾數十次致電大邱莊鎮主管宣傳的楊主任,希望能和現任鎮黨委書記面談。他首先申明現在關于大邱莊的一切宣傳都需慎重。追問再三,楊主任才道出現在大邱莊面臨很多問題,如環保、基礎設施建設等問題,等下半年,“有需要的時候”再請記者來報道。
而鎮領導不肯接受記者采訪,或許有更深層次的原因。記者就萬全的問題采訪當地村民時,村民們都覺得記者大驚小怪,“有什么好奇怪的,經常有人跑到鎮政府去‘鬧’,前幾天滿井子還去鬧了呢。”
現在的大邱莊依然面臨著不少的矛盾。
污染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之一。據當地村民介紹,滿井子村民上訪的原因就是因為污染問題。記者專門繞大邱莊邊的河道轉了一圈,河水已經完全變成黃褐色的銹水,河堤邊被水浸過的野草也全是一片愴然。
盡管周邊仍然是廣闊的田野,大邱莊的天氣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在從百億道上望去,卡車在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煙尾,友發的鍍鋅廠,藍色的化學霧氣在廠區蒸騰。
除了污染,大邱莊本身的經濟嚴重依賴鋼鐵產業,且由于大多數企業達不到國家標準,如果國內鋼鐵行業稍有風吹草動,“吃鋼鐵飯”的大邱莊勢必收到很大影響。
還有些問題顯然已超出了大邱莊的能力解決范圍,比如土地。禹作敏時代把大邱莊的土地收上去交給了其中一個大隊去種。而現在,萬全街道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農村戶口,去年就有村民到鎮里去“散步”,后來村和鎮里一起決定每月發給500塊錢。
同時,由于外來人口擴張厲害,本來屬于村民的宅基地變就成了稀缺資源。村里想出的主意是去抓鬮,你想買多少個,先交多少訂金,然后有多少個抓的機會,結果甚至有人想買十個,到手后就賣出去。
與土地相聯系的,是名義上已經變成城里人的大邱莊村民,“即使戶口本上蓋個非農業的戳,依然不能解決社會保障,也不頂用”。
“股份制改革僅僅是第一步,現在的問題是不能只靠經濟手段解決的”。劉永華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
(記者胡劍龍天津報道 統籌胡鍵周志坤、張林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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