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科幻小說應該是把最空靈最瘋狂的想象寫得像新聞報道一般真實。
——劉慈欣
-編者按
中國文學缺少什么?歷史的回顧與想象,現實的批判與模仿,都能找到。但是,面向未來的視 野,相當少見——這個任務,通常是由科幻小說來承擔的。
今天,我們向您介紹一位當今中國科幻小說的領軍人物。他構想的未來圖景,不夠光明,但很宏偉;他提出的道德拷問,不夠美好,但很強烈。他的小說技巧不夠完善,但他提供了好看的故事,嶄新的人物——這些,是所謂“純文學”和一般的通俗小說還沒有做到的。
-采訪手記
他說, “一定會吃人”
在“2007年成都科幻·奇幻大會”舉辦期間,一家雜志邀請一位科幻作家和一位教授進行對話,其間作家突然指著旁邊的女記者問教授:“如果全人類只剩下我們三個,我們必須吃下她,人類才能繼續生存,你吃不吃?”教授表示要三人團結奮斗,否則寧可人類滅絕也不吃。女記者表示愿意讓別人吃自己,自己絕不吃人。作家則說:“我一定會吃。”
這位作家,就是如今被稱為“中國科幻第一人”的劉慈欣。
這位山西娘子關發電廠的高級計算機工程師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表科幻作品,曾連續8年獲得科幻小說“銀河獎”。他的作品氣勢恢宏、想象力深邃,且注重科學的內涵和美感,深受業界和科幻讀者的推崇。一直致力于推進中國科幻文學的《科幻世界》雜志副主編姚海軍甚至稱,劉慈欣和西方優秀的科幻作家相比,毫不遜色。
從去年到今年,劉慈欣的“地球往事三部曲”之《三體》、《三體Ⅱ:黑暗森林》出版,更是引起了廣泛的關注:讀者和評論者不吝贊美之詞,文化公司希望將其改為漫畫,影視公司開始尋求和作者的合作,甚至有不少人在其中尋求“科學”的價值——有研究生將小說中對宇宙文明圖景的假想作為畢業論文加以闡述。在網絡上,受小說啟發而提出的理論雛形已達30多個。
但是,這樣一位受到特別關注的科幻作家,想在書店里找到他的作品卻不太容易,有關他的熱烈討論更多地見于網絡論壇和個人空間。劉慈欣這個名字,對于大多數讀者來說,恐怕仍然是陌生的。
“陌生”的劉慈欣并非特例。在科幻已成為全球娛樂產品的今天,中國科幻創作卻為主流所疏遠,不少作家作品不為圈外人所知,其間的問題耐人尋味。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走過了一條什么樣的道路,現狀如何,難以簡單概括,或許今后我們再補上這一課。
劉慈欣,生于1963年,畢業于河北電力大學,山西娘子關發電廠高級計算機工程師,新生代科幻小說的代表作家,1999年至2006年連續8年獲得科幻小說銀河獎。主要作品:中短篇小說《帶上她的眼睛》、《流浪地球》、《鄉村教師》、《朝聞道》,長篇小說《超新星紀元》、《球狀閃電》、《三體》、《三體II:黑暗森林》等。
-中國科幻的希望不在作者身上,而在市場經營者那里
記者:中國的科幻小說一直被認為缺乏宏大的格局和面向未來的想象力,您的小說《三體Ⅱ:黑暗森林》面世后,許多評論認為,我們終于不必為此在西方科幻面前自慚。對這樣的評語您有什么感想?
劉慈欣:西方科幻已有一個多世紀不間斷的發展歷史,到今天,無論是其表現手法還是文學內涵都已達到一定的水準,而中國科幻,雖然起步并不晚(晚清時期中國已有科幻小說出現),但在百年間,由于各種原因經歷了多次中斷和低谷,每次復蘇幾乎都是重新開始,特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更是如此。所以國內科幻文學總的來說還是幼稚和不成熟的,我自己的作品同樣如此。你提到的那種說法,只能看作對我們這些科幻人的努力的一種鼓勵和鞭策吧。
還有一點很重要:科幻文學是一種大眾文學,評價一個國家的科幻文學,只從文學角度是不全面的,甚至是舍本求末,必須看市場的繁榮程度。幾乎所有的世界科幻經典,當初甚至至今都是暢銷書,可以說,市場的繁榮是一個國家科幻文學發達的主要標志。以波蘭為例,出了大師級的作家萊姆,但作為整體的波蘭科幻是很落后的。其實,中國與西方科幻的主要差距就在市場方面,而這方面的進步,比文學創作方面要難得多。
記者:您已經算是最暢銷的科幻作家了,但是很多科幻圈以外的讀者并不知道您的存在,很多讀者也反映在書店很難買到您以及其他國內科幻作家的作品,對此您怎么看?
劉慈欣:科幻市場太小,讀者的圈子也比較封閉。
記者:您認為影響中國科幻創作走向蓬勃發展的原因是什么?
劉慈欣:我認為是市場,中國科幻的希望并不在這些作者身上,而在市場的經營者那里,市場好了,高水平的作家和作品自然就出現了,市場是包括科幻在內的大眾文學繁榮的唯一途徑。
-科幻有時也會變成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是對作者
記者:在《三體》中,您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黑暗冷酷的宇宙文明圖景:在這片類似黑暗森林的宇宙空間中,不同星球的文明相互間無法了解,他人即地獄,首先暴露自己存在的文明必將首先被消滅。您對宇宙空間和人類未來的這種想象力從何而來?
劉慈欣:科幻小說家的想象與科學家和未來學家是不同的,兩者都是將許多不同的未來排列出來,但科學家和未來學家最后選取的是他們認為最有可能成為現實的想象,而科幻作家選擇的則是他們認為最具有文學美感的想象。科幻小說的預測能力其實被夸大了。但同時,科學家和未來學家們對未來的預測同樣不準確:看看八十年代初被奉為未來學經典的《第三次浪潮》和《大趨勢》,其中的預言,不管是宏觀還是細節,沒有幾樣成為現實。正是這種預測的不準確,使得未來學在近年來調整了研究方向,將重點轉向對近期發展決策的分析,遠于二十年的預測是不敢再多做了。
這是一個有趣的事實:科學家和未來學家們以科學為基礎的嚴謹預測,與科幻作家們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其準確程度(或說誤差程度)竟然差不多!事實證明兩者都不準確,所以作為寫科幻的,我們就干脆放開了胡思亂想好了。
記者:你的大部分作品都把人類的命運放到極端狀況下去考量,比如世界大戰、文明滅絕、末世來臨等等,這逼迫人們跳出國家、種族、社會等小圈子,站到更為宏大的全人類、全宇宙的立場上來思考,這是您創作中如此迷戀“末世情結”的原因嗎?
劉慈欣:把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放到極端狀況下,是一種既有趣又有價值的思想實驗,在文學方面,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科幻文學,這也是科幻小說(不只是我的)迷戀末世情結的原因。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已經歷了幾萬年時間,這期間沒有遇到過一次真正的滅頂之災,這真的很幸運。但人類不能因此認為這種災難永遠不會到來,事實上,以地質紀年的時間尺度看,地球的生命大滅絕是周期性的,所以整個種族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總有一天會到來。對末日的描寫,除了其文學觀賞性外,也在某種程度上促使我們對超級災難做好思想和理論上的準備。
記者:您曾經說過“道德的盡頭就是科幻的開始”,我的理解是,當人類的極端境遇比如末日來臨時,當人類面對的不是地球而是整個宇宙的生存問題時,傳統的價值觀、世界觀、道德準則都會面臨挑戰,必須重新建立一種新的價值體系。您作品中的某些人物比如《三體Ⅱ:黑暗森林》中的中國軍人章北海,就會體現出一種不為傳統道德所認同的、非常冷酷強硬的理性。這是您想探討的問題嗎?
劉慈欣:其實,在整個文明史中,道德和價值體系也是在不斷變化的。現代價值觀的核心——珍惜個體生命和自由意志,其實是很晚才出現的。如果把新石器時代算做人類歷史的開端的話,那這種道德和價值觀存在的時間還不到人類歷史的百分之一;如果把農業時代算做文明史的開端,那現代道德和價值體系的存在時間也不到文明史的十分之一。很難預測未來的道德和價值體系將如何變化,特別是在超級大災難中將變成什么樣子,在文學上描寫它是科幻小說的使命之一,但愿由此能夠促使人們更多地從科學和理性角度想想這個問題。
記者:您在作品中體現出這種理性的“科幻世界觀”,引來不少爭議,據說有臺灣的網友就稱您“既不慈也不欣”,您怎么看待這種指責呢?
劉慈欣:我感覺從科幻的角度來說,世界觀沒有什么正確與錯誤,任何一種世界觀,都能夠找到使它正確的科幻設定,反之亦然。當然,你可能覺得這思想很危險,說實話我也有這感覺,但科幻有時也會變成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是對作者。
在近來頗受好評的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中,有一個場景與《三體》第二部很相似:兩艘船上的人可以互相引爆對方所在的船,如果他們都不引爆,兩艘船將同時爆炸。在導演的上帝之手安排下,兩艘船上的人誰也沒引爆對方,最后都安然無恙。這個結局只是一種怯懦的逃避,觀眾在影片中完成了舒服的道德自慰,導演則顯得既慈又欣了。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雖然很出色地營造出這個道德死局,卻沒有膽量對自己提出的詰問做出任何有價值的回答。
-為什么科幻不能有一部分姓文,有一部分姓科,還有部分姓其他什么呢
記者:科幻創作界一直有“軟”和“硬”之爭,有人說“硬”科幻以過多科技理論穿插結構故事,影響了普通讀者的閱讀和理解,對此您怎么看?
劉慈欣:其實,小說中大段的知識背景敘述,作為作者比讀者更討厭,但為了把故事講清楚也沒有辦法。其實仔細想想,經典的科幻小說中大都沒有太復雜的知識背景,而是由作家從廣為大眾所知的基本知識結構中演繹出新奇絢麗的想象。
記者:不過一部科幻作品的成功除了給讀者帶來幻想的滿足之外,科學上的嚴謹常常也成為一個考量標準,您的創作是基于科學基礎上的幻想,還是先有幻想,再去尋找科學依據呢?
劉慈欣:從我自己而言,是基于科學基礎上的幻想,這是一種比較傳統的科幻理念。但現代科幻已經多樣化,其幻想未必都是基于科學的基礎上。作者們是從不同的路會聚到科幻這個廣場上來的,有的路是科技,有的路是文學。
記者:您的《球狀閃電》描寫到,被球狀閃電瞬間毀滅的人會以量子態“幽靈”的方式重現甚至干預現實,這使我既感到著迷又非常困惑,它的科學依據和文學幻想的成分各占多少?換句話說,作為科幻小說的讀者,我既期望得到汪洋恣肆的想象力的滿足,又希望得到科學知識的普及。
劉慈欣:科幻小說有很多種,曾經出現過一類科幻小說確實具有科普功能,它的特點是:幻想以現實技術為基礎,并且從已有的技術基礎上走得不遠;技術描寫十分準確和精確。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這種科幻形式在中國得到充分的發展。但時至今日,由于國內科幻創作理論上的矯枉過正,科普型科幻已經完全消失了。在現有的科幻小說中,即使是那些自稱技術內核的科幻,科學技術在其中已經被文學的透鏡嚴重地扭曲變形,已經不是原本意義上的科學和技術,而只是后者在文學中的映像而已。這種科幻小說的意義在于激發人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但已不具備科學普及功能。
具體到《球狀閃電》中對量子現象的描述,與物理學意義上的量子力學是有一定距離的。對量子現象與意識的關系,小說中選擇了最具玄妙色彩的哥本哈根解釋,而不是國內物理學界傾向認為的觀測干擾導致量子態坍縮(當然后者更符合我們的主流哲學意識)。至于小說中所表現的宏觀量子現象,基本沒有物理學依據,只是借助于量子力學的平臺進行的想象而已。
記者:您怎么看中國缺乏科普作者及作品的現實?
劉慈欣:如前所述,現在,科普已經與科幻沒有太大的關系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國內科幻作家大都來自科普領域,但九十年代以后的新生代科幻作家沒有一個是來自科普的,現在,科幻界與科普界也沒有任何聯系和交流。
我很希望已經消失的科普型科幻能夠恢復,這類型科幻的消失,主要是由于科幻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展開的科幻是姓科還是姓文的爭論的結果,現在看來這是作繭自縛:為什么科幻不能有一部分姓文,有一部分姓科,還有部分姓其他什么呢?
記者:據說在《三體Ⅱ:黑暗森林》出版之后,引發了很多人尤其是科學界的一些年輕人關于新的宇宙文明圖景的討論,一部科學幻想作品能夠對現實的科學研究產生啟發式的影響,對于作者而言,還是挺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吧?
劉慈欣:我當然很高興,特別是得知還有相關學者對此感興趣。但還是要說:不要夸大科幻的作用,科幻小說就是科幻小說,一種現代的大眾文學而已,它的思考方式與科學研究完全不同。歷史證明,賦予科幻文學過多的意義,對它的發展有害無益。
科幻在科學領域最出風頭的一件事發生在2005年的美國,當時美國國會召開了一次關于全球變暖問題的聽證會,出席聽證會的主要“權威”人物不是氣象或環境科學家,而是科幻作家麥克爾·克萊頓(《侏羅紀公園》的作者,今年11月去世),這次聽證會召開的原因是克萊頓的新作:科幻小說《緊急狀態》。在小說中,全球變暖是子虛烏有的謊言,散布這個諾言是恐怖組織的一個陰謀。在三年后的今天,這件曾讓科幻風光無限的事已淪為笑柄。克萊頓作品的一大特點就是罩著一層“專業”面紗,小說中的技術內容以很專業的語境敘述,且引用大量資料(很多并不存在),讓人分不清真假。以《緊急狀態》為例,除了在正文中出現大量的極其專業的“科學對話”外,作者還不惜以很大的篇幅加入大量注釋,甚至在后面附上了好幾頁論文式的東西從更“專業”的角度解讀小說的內容。但正如后來許多學者指出的那樣,克萊頓對氣象學、地球科學和環境科學的理解和描述錯誤百出,同時他只選用符合自己觀點的資料,對其他全球變暖的大量證據一概忽略。這種做法在科學研究中是絕對不允許的,但在科幻小說中卻能通行無阻。在科幻小說中以技術描寫唬人能唬到這個程度,對作者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成功(當然也不排除是國會中占相當比例的,反對美國在全球環保中承擔責任的政客借此炒作),但對我們而言,很有必要認清科幻與科學的區別。
-一流的科幻作家放到主流文學界里連三流都算不上,但反過來講也基本成立
記者:您的作品在受到科幻迷追捧的同時,有關文學寫作技巧的批評聲也一直存在:比如認為您對人物的塑造不夠具體和豐滿,故事宏大但敘述的技巧和節奏存在問題等等,您怎么看待這些批評呢?
劉慈欣:在文學技巧方面,科幻與主流文學有重疊的部分,也有自己獨特的表現方式。其中最重要的區別就是:科幻文學中,環境和種族整體可以作為一個文學形象來刻畫。我寫科幻是出于對科幻而不是對文學的熱愛,所以有意識地在自己的小說中彰顯科幻的特點。當然,這并不是說文學型的科幻不好,事實上,在國內文學上優秀的科幻小說比科幻優秀的科幻小說更少見。
在傳統的文學技巧和表現能力方面,科幻作者確實比主流文學作者差,有一句在科幻圈里廣為流傳的話是:一流的科幻作家放到主流文學界里連三流都算不上。這不僅僅是在國內,西方文學界也持類似的看法。但我們并不需為此自卑,科幻作者的素質集中在科幻特有的表現力上,國內也有主流文學作家寫過科幻,事實證明上面那句話反過來講也基本成立。
記者:在您看來一個科幻作家最應該具備的技巧或說能力是什么?
劉慈欣:首先應該具備一個小說作者的寫作能力,再就對現代科學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
但這也就是說說而已,小說藝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怎樣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是很難說清的,這可能也是大學不設培養作家的專業的原因。而科幻小說本身的成功還與市場有很大的關系,所以事情就更加復雜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一部經典之作誕生了,并非因為作者僅僅具備上面所說的那些能力。在包括科幻在內的文學領域,有些東西是可遇不可求的。
記者:您是一位電廠的計算機工程師,是什么讓您開始科幻小說的創作?又是什么讓您在不影響正常工作的狀況下保持創作的高產呢?而且據說您并不愿意同事知道自己科幻作家的身份,為什么?
劉慈欣:讓我開始科幻創作的是對科幻的熱愛。寫作不可能不影響工作,只能努力把這種影響降到最小。至于高產,對于一個寫科幻的人來說,十年才發表二百多萬字,真的不算高產。
職場環境都是很實際的,特別是在基層,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是不受歡迎的,給人一種不成熟的感覺,這種印象對一個人的職業前途是很致命的。所以,對于有本職工作的科幻作者來說,在同事和領導面前過分彰顯自己的科幻愛好是很不明智的。
工作是為生活,寫科幻是愛好和寄托。
記者:過去中國寫科幻的大多是職業作家,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興起的新一代科幻作家包括您在內,大多是在業余時間創作,對此您怎么看?
劉慈欣:過去是有許多職業科幻作家,但他們的生活也是靠體制內的工資而不是靠版稅或稿費。
在目前的市場情況下,靠寫科幻生活是比較困難的,必須不停地寫,而且沒有保障,這顯然不是一種讓人羨慕的生活。另外,業余做是對一件事保持熱情的最好方式。(劉凈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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